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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彷彿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鳴。敲門都不應,倚杖聽江聲。長恨此身非我有

,何時忘卻營營?夜闌風靜縠紋平。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。
  ——《臨江仙·夜歸臨皋》蘇軾


  一個人只有在失意時,美夢破碎時,身處低谷時,瀕臨死亡時,才最為清醒,知曉紅塵漫漫,世事無常,

路過的很多風景,終是握不住的沙,而真正值得我們珍惜的,也許便是那最為尋常的人事,最簡淨的山水。

世人都艷羡清泉石林,落日煙霞的閒淡生活,亦敬慕修道高士那種不被世情縈懷的琉璃之境,

然而,當自身面對名利浮華時,卻又拋不掉種種塵念,解不開千千心結。

 


  很多時候,我們就像那晝夜奔波的螻蟻,不惜用錦瑟年華去換取一件件物什,

裝進肩上的行囊,直至無以復加,身心俱疲。

卻不知,人生兜兜轉轉,欲求永無止境,心念愈多,人生的枷鎖愈是繁重,適度地捨棄,也不失為明智之舉。

曾聽李玉剛清雅地唱到“今生繁華,杳然空井;風塵愛恨,無根浮萍;風化虛名,我歸隱。

”倘若一個人能夠做到不被繁華所覊,不被愛恨所絆,不被名利所惑,也就不會有那麼多心的迷亂與掙扎了。


  一位藥山禪師解釋何為 “道”時,曾意定神閒地寫下,“雲在青天水在瓶”的詩句,

多麼簡單的事理,卻足矣令世人沉思。很多時候就是如此,總想得到更多,

卻往往忽略了最為本真的事物,最為簡單的美好。抑或越是簡單的事物,人們越不願為之停留。

就像是一個慾望膨脹的人,不會去選擇將一盞茶喝道無味,一個為愛痴狂的青年不會去同一株草木長談一段心事。

 


  曾經的我,也想過做一個清淡的女子,與詩書為友,同山水比鄰,不為煩瑣世事縈懷,

但終究還是貪戀塵世繁華,亦掙脫不了情感的桎梏。正如蘇子所嘆:“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

”什麼時候才能拋卻種種牽絆,做一個隨心隨性之人呢!當我們毫不猶豫地跳入塵世的濁流中時,便再難以做到圓潤通透。

即是做不到,那就記住一縷清風的姿態,一片白雲的素然吧,至少身處紛繁的世相時,還可以覓得一絲安寧。

 


 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對人事名利的淡泊,對出世生活的嚮往,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。

喜歡蘇子的這首詞,便是因了一懷心境,一份懂得。

蘇子的一生,可謂是歷盡宦海沉浮,嘗遍了人情世態,雖有着滿腔愛國熱血和卓越超群的才學,卻得不到很好地施展。

宋神宗元豐二年(1079),更是因北宋第一次大規模的文字獄“烏台詩案”而獲罪,開始了長達五年的貶謫生涯。

 


  對於經受了一場嚴重政治迫害的蘇軾來說,內心無疑是忿懣而痛苦的,故而初到黃州,

便留下了“自笑平生為口忙,老來事業轉荒唐”的愴然詩句。

迴首自己奔波仕途,追名逐利的大半生,真像個荒唐的笑話呵。人生如戲,有時,

連我們自己都不知在戲中扮演着何種角色。


  不禁想起《紅樓夢》中甄士隱對“好了歌”的解註:“亂烘烘,你方唱罷我登場,

反認他鄉是故鄉,甚荒唐!到頭來,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”。

是呵,我們總是在場景變更時,才知道自己的戲份已被改寫,而他人卻毫不費力的取代了自己。

呵,到底是自己太過沉迷,還是命運太過荒唐,為何兜兜轉轉,都似在為他人做嫁衣裳!

甄士隱的境遇和蘇軾倒是有幾分相像,半生的家業就在一夜間土崩瓦解,時值暮年卻落了個漂泊異鄉的收場。

 


  人總是在遭遇挫折時,才知道自己所選擇的道路,是否值得。蘇軾定然後悔過,

後悔自己不該輾轉於仕途若許年,空負了大好春光。

被貶黃州的蘇軾,雖有着團練副使的職位,卻毫無實權,甚至連尋常人的自由都沒有。

孤寂抑鬱和貧病寒饑無時無刻不在侵蝕着他的生活。

元豐四年,還是友人馬正卿為他請得城東荒地數十畝讓他墾種,才得以解決了他的吃飯問題,

後來蘇軾將那裡取名為“東坡”,並修建了雪堂,以作短暫地停息。

這首《臨江仙》便是蘇軾於雪堂夜飲後返家所作。

 


  “夜飲東坡醒復醉,歸來彷彿三更。”這天,蘇軾斜倚闌干,望着東坡之景,舉杯換盞,多次喝醉後又多次醒來,卻總是麻醉不了內心深處的落寞情懷。待到他又一次醉酒醒來,踉蹌着找到家門時,看看天色已近三更。漆黑如墨的深夜裡,一切都是出奇的靜,唯有家童的酣睡之聲依稀可聞。也許有那麼一刻,蘇軾是享受這種靜謐的,因為遠離喧囂,遠離煙火。

 


  故而雖數次敲門得不到家童的回應,他也並不焦躁氣惱,而是轉身,靜靜地向前方的江邊走去。

清寒的晚風掠過江面,吹起了陣陣波瀾,一如他的人生般,跌宕起伏,漂泊輾轉,

面對一些命運的舛錯,只能選擇被動的接受。

他多麼想同莊子般,在一溪雲,一徑石,一株草木間覓得清歡,視功名利祿為沙塵,在精神的超脫中忘卻身心的苦痛。


  可“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”,自己終是達不到那般境界,避不開俗世塵網,得不到徹底地解脫。

一個“恨”字,如狂風捲攜暴雨,巨石墜落心底般,讓他氣血沸騰

,久久無法平靜,帶著人生的困惑,亦透着無奈的感傷。

終於,“夜闌風靜縠紋平”,清寒的晚風在夜色中漸漸地趨於平靜,江面上的波瀾也慢慢地展平,

遠處的漁火點點為空闊的水域帶來了些許溫亮,兩岸的林蔭也在月色的輝映下變得朦朧。

 


  看到眼前這如詩如畫的醉人景象,蘇子矛盾而憤然的心緒也漸漸如江水般趨於平和。

直至心與景會,神與物游,風煙俱淨,

世事忘機,唯剩一人,一心,一境。靜默裡,他情不自禁地吟出“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”的人生遐想。

是呵,他要趁此良辰美景,駕一葉扁舟,隨波流逝,任意東西,他要將自己有限生命融化在無限的自然之中。


  看過人情冷暖,走過滄海桑田,原來,只有山水才是不變的情懷,只有一顆遼闊的心,

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廟堂江湖。其實,蘇子與那些名利之徒有着本質區別,他早在為官之初就在詩中勸誡弟弟子由

“慎勿苦愛高官職”,並與弟弟相約早退,在其他作品中,他也常常露出退隱之志,出世之想。

 


  他說“寧可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”,他說“竹杖芒鞋輕勝馬,一蓑煙雨任平生。”,他亦說“小舟從此逝,江海寄餘生”。

在蘇軾的內心,永遠都有一隅不被俗世叨擾的淨土,當現世的風塵讓漂泊的靈魂迷失前路時,

也許,那裡便是最好的去處,心即是江湖,歸隱於心,才能夠獲取真正的清涼。

這並非是消極地避世,而是一種自我救贖,每個人在生活失意時,都需要一份從容,一份豁達。


  雖然蘇子終是做不到徹底地解脫,卻可以在紅塵阡陌中,找到自己的靈魂歸屬。

在縈迴的生命中,只要留給自己一份清醒,

一隅淨土,多少曲折的道路,都可以海闊天空,多少繁蕪的過程,都可以自在安然。
——笑紅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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